第28章.假病掩軍行,舊事

行軍的速度忽然快了起來,八日后便都進了安陽境內。

春季邁進四月,已是繁花草青之際,處處春色蔓野,莫憬翊突然重病軍中,經傳是水土不服,藍橋只得將行軍速度大大減緩,頃刻間便落后了其他兩軍人馬許多。

營帳內藥香濃郁,隨軍大夫進進出出,顯得極是手忙腳亂,藍橋領軍安頓之時,看起來也甚是憂心如焚。

熬至入夜,隨軍大夫陸續(xù)退出了莫憬翊的營帳,藍橋一臉憂色的掀帳而入,便見莫憬翊斜臥在榻上,臉色蒼白如紙,連嘴唇都幾乎沒了顏色,修長的眉微微蹙起,沒一會兒便溢出陣陣壓抑的咳聲,似要將肺給嘔出。

“王爺。”她上前低低喚了聲。

莫憬翊嘴唇微張,便又是一陣急咳,藍橋著實是被這架勢給驚了驚,連忙上前將他扶住,輕輕拍了拍他的背,對著立在榻旁的墨湛急道:“藥是不是下的重了些?怎地咳成了這副樣子?”

墨湛看了看她,淡道:“別急,死不了。”

藍橋扭頭看向他,眸子睜的大了些:“死不了?死不了是什么意思?半死不活么?”

墨湛輕道:“他若是這么容易就半死不活,也不會活到現在了。”

耳邊又是莫憬翊急促壓抑的咳嗽聲,藍橋看著莫憬翊,手指不由緊了緊,伸手便攥緊了墨湛的衣袖:“現下我們行軍速度已緩了下來,外界應當不會再生疑,將王爺的咳解了罷,如何?”她說到最后,便抬頭看向了墨湛,眸中帶著絲殷切。

墨湛定定的看著她,忽而問道:“你很急?”

“咳得這般厲害,若真咳出了什么事來可怎么是好?”

墨湛看了看她,目光越過去,便見莫憬翊的嘴角漫起了一抹極淡極舒的笑意,墨湛眸光幽深起來,像是藏住了什么情緒,忽而一笑,懶懶走到書案前坐下。

“你急,我也沒辦法,宸煜二王都不是好糊弄之人,若是平白無故的行軍緩慢,他們必定生疑。待前方傳來我想要的消息后,這藥效自會過去。”

莫憬翊咳了兩聲,輕聲道:“你在等什么消息?”他的聲音已有些嘶啞,此刻聽起來有些虛弱無力,極是低啞消沉。

墨湛緩道:“我們現下是剛入安陽境內,午時便停軍整頓,他們此刻應當已接近了邊城附近。”

他語調平靜得很,像是要將字字句句刻進人的腦海,進而教人將他字句間的含義讀透。

莫憬翊眉頭動了動。

墨湛抬眸看著他,眉梢凝著一抹寒霜:“邊城戎狄向來歸順南莫安分守己,偏在這敏感時機開始挑事,你以為是什么?巧合?”

莫憬翊頓了頓,又咳了一陣,才啞聲道:“你是說,這其中有人在背后指使,而這背后指示之人,便是三王之一?”

墨湛輕笑一聲,極是淡漠:“這不是正在驗證么?”

他行事向來極少解釋這么多,而此刻解釋起來,竟透著幾分冷厲之色,眉目清冷拒人千里,教人不敢逼視,像是別人用心安排的計謀在他眼中看來完全不值一曬,甚至處理起來,還有些辱了他的手。

“將軍!”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響。

藍橋快步掀帳而出:“何事?”

“前方來報,煜王行軍中途遇伏,死傷近千。”

藍橋忽然一愣,墨湛在等的消息,是這個?若此刻是他們的軍隊領于前方,那么中伏之人,便不會是煜王,而是憬王,所以,墨湛是在驗證,到底是三王之一的誰在背后指使,如今看來,竟是宸王?

她將帳一放又入了帳去,看著墨湛,默道:“煜王中伏,死傷近千。”

墨湛看她一眼,起身走到莫憬翊身前,掏出一枚褐色藥丸給他,莫憬翊伸手接過,將藥吞了下去,咳嗽便緩了大半。

“翼帝出生戎馬,多少會有些重武輕文,故而此番在行軍一事上,你須得顯出些手腕,即便不可勝,但卻要讓翼帝知道,這場仗,你有能力勝。”

莫憬翊看了看墨湛,悠然笑道:“為了看個風景,便將你急躁成了這個樣子么?本是可以緩慢來的事,竟叫你用出了這般雷厲的手法?”

墨湛靜默一瞬,淡道:“好不容易來一次邊城,這獨一無二的風景,總不能讓戰(zhàn)事給耽擱了。”

“是么?”莫憬翊淡笑,未再接話,眸光落在藍橋身上,輕道:“煜王和宸王,你想要哪一個死?”

“我想就行了?”藍橋默了默,淡道:“該是誰死,那便是誰死。”

墨湛笑了一聲兒,清冷,卻未接話。

宸王無疑是一條陰狠的毒蛇,而煜王,則是一頭狡詐的狼,或許不論何時,人們所選的,都是寧愿正面面對惡狼,也不愿意將后背留給毒蛇。

帳中一時無人說話,隔了良久,藍橋又忽而冷道:“宸王。”

莫憬翊眸子深了些:“我以為你會說煜王。”

藍橋面色輕沉:“滅族冤屈,我遲早是會討回來的,卻不是現在。”

莫憬翊輕輕點了點頭,在榻上躺下來,抬手撫了撫額,臉色蒼白得很,像是有些累。

“宸王最好別動。”墨湛低首挽了挽袖子,淡道。

藍橋看向墨湛,蹙眉:“煜王在軍中勢大,饒是這次他取下了騰格里塔拉的人頭,讓皇上對他生出了嫌隙,卻也不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,可反之宸王不同,他若是取下了騰格里塔拉的人頭,那便是將他自己的名字從兵權名單里踢了出去,我們現下不取弱,莫非斗強才是上策?”

“宸王若如你想的這般簡單,那也不必來邊城了。”墨湛淡淡掀了掀眸子:“此人做事不擇手段,對付這種人,最好的方法必須是一擊致命,若不然,一旦給他留下喘息的機會咬你一口,縱是不死,屆時也是半殘。”

藍橋眸子輕斂,墨湛所言,她竟沒有絲毫反駁的余地,即便她清楚莫宸楠正是如墨湛所說的這般陰毒,但墨湛這般清冷淡漠的與她唱反調,卻讓她脾氣也莫名的上來了。

“騰格里塔拉的人頭,我會取來,送進宸王帳中。”

藍橋偏生也要與他反著來,眉目語聲竟比他還要清冷幾分。

“我前些日子便與你說過。”墨湛的語聲頃刻間一冷,聲線沉緩,無端迫人。藍橋轉身要走的步子禁不住便是一頓,耳邊墨湛清冷的嗓音繼續(xù)響起:“今后遇事切莫剛愎果斷,如今固執(zhí)于此,你以為,對你有何好處?”

藍橋站在原地沒動,隔了半晌,才一字一頓的梗出兩個字:“宸王。”

便要掀帳而出。

“好。”莫憬翊的聲音突然輕輕響起:“你說宸王,就宸王。”

藍橋掀帳的動作便一頓,轉身看向莫憬翊。

莫憬翊緩緩撐著身子坐了起來,看了看墨湛,輕聲道:“宸王相較煜王,確實更易扳倒,如今的情形對我來說,不過是一個障礙與兩個障礙的區(qū)別罷了。”

墨湛淡淡轉過了身,在案前坐下,未語。

藍橋此刻也一直看著墨湛,竟像是,須得得到了他的許可,這件事情,才可暢然無阻的進行下去。

墨湛不知在想什么,漆黑的眸子盯著某處一動不動,片刻后,眸中似有什么光芒一暗,他輕笑兩聲,抬起了眸子,竟又是那般溫和清逸的模樣,再也不見了半分的疏冷寒厲,他看了看藍橋,嘴角噙著一抹柔和的笑意。

“你們說如何,那便如何,只到最后,我能賞賞這邊城的風景便罷。”

他說罷便不語,在書案上鋪了一張宣紙,執(zhí)筆沾墨,又開始畫著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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帳中燭火忽明忽暗,天邊月色已然高懸,藍橋已走了許久,墨湛坐在案前,筆端還在輕微的游動。莫憬翊的聲音忽然輕輕地響起,很緩,也很悠,平靜的像是沒有起伏。

“叫我娶鐘離一事,你無私心麼?”

墨湛頭也未抬,淡道:“無。”

莫憬翊默了半晌,緩緩道:“說的太動聽,我都快信了。”

墨湛擱下筆,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向他:“你想要我怎么說?”

莫憬翊便沒了聲音。

靜默良久,墨湛輕道:“子遠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她不是你能喜歡的人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笑了一聲兒,頓了頓,懶懶道:“你早就看出來了,卻提醒的太晚,不是一個好先生。”

墨湛重新將筆執(zhí)起,點墨于紙,淡道:“當年的事,知情人士已不多,只煜王是其中一個,他若不死,她遲早有一天會恨你。”

他轉頭看向墨湛:“只是恨我么?”

墨湛筆尖一頓,只是一瞬,又輕笑起來:“也會恨我,所以,教我如何敢起私心?”

莫憬翊笑了一聲,聽不出情緒:“當年把她接回來的時候,她才五歲,夜里做夢,除了叫爹,還叫著另外一個人的名字,你知道是誰么?”

墨湛指尖突然顫了顫,墨點灑下,浸透宣紙。

“易乞哥哥。”莫憬翊不管他有沒有回應,輕聲續(xù)道:“當年我總是聽見她叫著這個名字從夢中驚醒,一醒來,便開始大聲的哭鬧,也不看看那是什么時辰,便這樣擾人清夢,極是聒噪,可她還是個孩子,能怎么樣呢?只能一步步去哄了……我記得她那時候還總是問我,子遠王爺,你和易乞哥哥的關系應該很好的才是,可為何他卻一直沒來過王府了?”他看向墨湛,輕聲的笑:“可我怎么會知道呢……你知道么,為何呢?”

墨湛長睫覆下,遮住了眸,只留下一片漆黑的陰影。

莫憬翊淡道:“可后來她也不問了,只有一日,拿著刀發(fā)了瘋似的殺了我府上的三名侍衛(wèi),我那時候突然覺得,這樣的仇恨,留著今后應有大用才是,于是后來,我便開始讓她穿男裝,帶她去看藍家七十三口被斬頭的那一幕,加深她的仇恨,想著有朝一日,將她送上朝堂,助她找出煜王誣陷她藍家的證據,再讓她親自呈上御前,屆時,她便可以和莫煜言同歸于盡了,這樣,多好啊……”

墨湛將筆擱在了案上,緩緩抬眸,眉目清寒:“你恨莫煜言,你恨這個皇家,可藍老先生當年是如你待你的你應當清楚,子遠,你要對不起多少人?”

也不知是不是這幾日咳了太久,莫憬翊的面色有些發(fā)白,他苦笑一聲:“你急什么,我還沒說完呢……后來她慢慢長大,當她到我肩膀的時候,我就知道,這枚棋子已經毀了。”

他盯著跳躍的燭火,漆黑的眸底染上一片溫柔,只這溫柔的背后,卻是深入骨髓的無奈,與痛惋。

“她自五歲起就沒有再穿過一次女裝,除了那雙眼愈發(fā)的靈動嫵媚以外,其他的,真跟男子無異。我也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起,我看到她的時候,情緒漸漸開始變得復雜,不受控制,悔恨越來越濃重,我開始有些后悔將她留了下來,可事到如今,卻已經遲了……”

墨湛看著他,眸光輕斂,有一圈波光暗涌,思緒難言,不過一瞬,他卻又繼續(xù)挽袖執(zhí)筆,在宣紙上緩緩點上數點墨痕,再不出聲。

莫憬翊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,極緩極沉,溫潤低啞,好聽的讓人心碎。

“……你一定看的出來,她若是穿上女裝,定是無人可比的。”

墨湛微微抬了抬眸子,又垂了下去:“嗯。”

莫憬翊的聲音極淡,卻又透著一絲理所當然的果斷:“我已欠她的太多,一個宸王而已,尚且抵不上萬分之一。”他看著墨湛,目光灼灼:“是我將她推上來的,可是我如今悔了,現下若要護她的周全,便只能站到這整個南莫的頂端,廢了女子不可為官的鐵令,先生……你以為呢?”

帳中一瞬靜寂,也不知過了多久,墨湛忽然輕笑了一聲。

“待得事到最后,也不知是你死,還是我死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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