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哪里不舒服?”
莫憬翊在她榻邊坐下,將手按在她隔著被褥的肩上,順著背心輕輕替她捋了捋。
藍橋睫毛動了動,便睜開了眼,她知莫憬翊清楚她的任何一個小動作,有沒有睡著,根本瞞不過他。
她眼神有些發(fā)愣,只一會兒,便撐著身子坐了起來,抱著被子微微往后坐了坐,只盯著床鋪發(fā)呆,隔了好半晌,才淡道:“我好得很,想病一場都沒那么容易。”
莫憬翊默了默,只看著她,一時沒說話。
藍橋目光微微往上移了移,便觸到他沉斂幽深的眸子,抿了抿唇,禁不住垂了眼眸:“我不會行軍布陣,去參加議事也不過是個擺設(shè)。”
莫憬翊靜靜坐在她榻旁,許久未曾言語,片刻后,嘴角卻幾不可覺的彎了彎,從喉間緩緩溢出了一聲嘆息:“你許久不曾像這樣任性了……”
藍橋忽而沉默。
莫憬翊輕笑了一聲,禁不住抬手摸了摸她:“不過在我面前,任性一下也沒什么不好,我護得住。”他輕道:“但是明日寅時點將出發(fā),你身為一軍之領(lǐng)需得到場,我已將路線安排好,你可不必隨軍前往,到時便安坐軍中,等待前線消息便可。”
藍橋應(yīng)了聲,盯著地面發(fā)呆,隔了好半晌,才輕聲道:“王爺,我想知道這些年來,易乞去哪兒了?”
莫憬翊頓了頓,緩緩將手收了回來,溫聲道:“他自有他的去處,自那年以后,我也不曾見過他了。”
藍橋聞言,便將臉埋進了被褥里,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:“王爺,我歇會兒罷,到明日便好了。”
莫憬翊輕輕應(yīng)了聲,伸手替藍橋掖了掖被子,眸光卻有些散漫,看起來有些悵然若失。
藍橋躺在榻上發(fā)了會兒呆,沒多時,便真的睡著了。
彼時殘陽褪盡,一彎弦月幽來,清輝如水醉人,遠處青山如濃墨潑灑在夜間的點綴,沉巒起伏,靜謐幽冷。
莫憬翊退出營帳時,看見了對面的一襲青衣,身前懶懶散散的燃著一堆火,他身側(cè)放著一壇酒,酒旁,卻是兩個碗?;鸸庥痴账∫莸娜蓊伜雒骱霭担謇涞拿寄块g陡然柔和溫雅了許多。他抬眸,正對上莫憬翊淡漠的眼神,他不在意,輕輕一笑,好看至極,抬手,指了指身旁的空位。
莫憬翊上前,抱起酒壇倒了一碗酒,淺淺往喉間送了兩口,辛辣濃烈,并不婉轉(zhuǎn)香醇的味道直接刺激喉管,進而火一般燃燒心肺的感覺,讓他不禁輕輕蹙了蹙眉。
“何時愛喝這樣的酒?難飲至極。”他將碗往身側(cè)一放,臉色有些不好。
墨湛笑出了聲,有些舒暢之意,像是正在將什么不適的情緒從胸腔中排遣出去。
“這酒是行軍時將士們飲得烈酒,正是因其烈,故而它放在此處,我從始至終也沒飲過一口,倒是你比較豪邁,一來便是一碗。”
莫憬翊看了他一眼,面無表情的又偏過了眸去,淡道:“你整我?”
墨湛輕笑,抱起酒壇,將另一個空碗注滿,拿在手中,笑道:“幼時總是你整我,如今我反扳一局,也不算過分。”
他將碗湊近嘴邊,這一飲,卻是真的一碗。
莫憬翊不禁側(cè)眸,卻道:“我唯一陰過你的一次,不過是與你打賭的那次,其他的若是我沒記錯的話,你的本性,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頑劣。”
墨湛從酒碗中輕輕抬了抬眸子,像是有些無奈:“怎么說話的?你能不能好好喝酒?不管怎么樣我也是因你而下了山,你就是這么對待恩師的麼?”
莫憬翊冷笑:“你輸了我的賭,這是你該做的。”
墨湛不樂意了,將空碗一放:“當你求我第三件事時,我絕不再受你的師生之禮。”
帝師一脈與皇家中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(guī)定,那便是皇家中人若欲向帝師相求私事,那便得恭恭敬敬的行一起師生之禮,若是帝師受了,那便無論如何也會幫你做到,可他若是側(cè)身避開,那便是漠然相拒,不可再求,是故墨湛方至青州時,莫憬翊才會那般恭敬的向他作揖行了一禮。
莫憬翊瞥了他一眼,沒說話,只端起酒碗,朝他輕輕舉了舉,頭微仰,便盡數(shù)飲入喉中。
墨湛看了看他,半晌后,搖頭笑嘆一聲,將空碗注滿,又一飲而盡,冰涼的液體滑入喉間成為滾燙,進入心肺,化為火焰般燃燒,他吐出一口酒氣,搖頭輕笑,聲音低沉清雅,像是嘆息:“……也罷。”
也罷,罷了什么?
莫憬翊往碗中添著酒,沉聲道:“你多久會醉?”
墨湛笑意有些懶散舒曼:“估計會比你遲些,卻也不一定,你可猜猜。”
莫憬翊默了默,輕道:“我猜今夜騰格里塔拉必定會來軍中偷襲。”
墨湛笑了一聲:“王爺英明。”
莫憬翊將酒碗抵到唇邊,淡道:“我看到你在軍帳周圍的百米外布了陣法。”他淺淺抿了一口酒,便將碗放到了一側(cè),隨后微微仰頭望了望天色,側(cè)面輪廓清晰明朗,已泛了因酒氣而渲染上的微紅,俊美如妖。
天邊星子浩邈如海,他輕道:“星亂了么?”
墨湛抱壇倒酒的手猛然一顫,濺出不少冰冷卻又灼燙的液體,卻不過一瞬,又平靜如斯:“還未到大亂的時候。”他端起酒碗,淺淺的抿著。
莫憬翊碗中酒飲盡,像是自語一般喃道:“你布的一定不是殺陣。”
墨湛無言,酒已半碗入喉。
莫憬翊也開始倒酒,兩人漸漸喝的疾了,已然微醺。
巡邏士兵路過此地也漸漸開始放輕了腳步,那兩人,一個溫潤沉雅如萬年古玉,一個清渺俊逸如云層中仙,不論身份,也不論地位,便教人不敢相擾。
莫憬翊臉色已染上了紅,此刻正冷冷的看著空了的酒碗一言不發(fā),漆黑的眸子越來越沉,深若古潭,像是無底之洞。
墨湛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白,如白玉皎月,超凡脫俗,他喝酒的動作很緩,卻是一直未停,不論舉杯傾酒,他總是那般優(yōu)雅至極,他的眸子越來越亮,澄澈透明,美得驚心動魄。他身上的酒氣比莫憬翊濃了許多,顯然,也比他多喝了許多。
“誰會先醉?”他道。
莫憬翊沒說話,靜默了半晌,忽而抬頭,大笑了起來。
“我猜,你未布殺陣,是因你怕戰(zhàn)場廝殺之聲,驚起她刀戟生寒的噩夢。你守在營帳之外,是想看看她是否已安然入眠。待到那戎狄因你所布之陣退去的那一刻,便是你我二人皆醉之時。亂了……你的心……已然亂了……”
他聲音清朗,笑的好不暢快,像是猜透了什么,又像是在不甘憂憤著什么。
墨湛卻依舊端著酒不疾不徐的喝著,廣袖垂下,身子坐的筆直,他像是沒聽見莫憬翊說的話一般,從始至終都沒反應(yīng),直到酒碗空,壇中盡,他才抬起了眸子,看向了莫憬翊。
他的聲音,極輕,極淡,極緩,也極靜。
“你知我,從不喜造殺孽。”
他起身,墨染青袍,映著他臉白如玉,烏發(fā)成絲,在月下隨風輕掩眼眸,身后濃墨點綴成山,他踏風月而來,美如仙人入世。
“王爺!展先生!”遠處忽有士兵急急奔上前來便是一跪:“軍營前八百米外發(fā)現(xiàn)狄戎蹤跡,像是要夜襲,卻被莫名阻于前方一片樹林之中!”
墨湛眸子輕輕垂下,道:“放。”
那士兵像是愣了一愣,卻還是連忙拱手稱是,奔去傳令。
莫憬翊在一旁閉著眸子,安靜的像是融進了夜色,墨湛看了他一眼,轉(zhuǎn)身,步調(diào)有些緩,卻走得很穩(wěn),緩慢而明確的,往藍橋的帳中走去。
那帳中的人怕戰(zhàn)場,她聽不得鐵戟之聲,所以他在八百米外布陣相攔,所以,他放。
那雙漆黑如谷的眼睜了開來,一瞬間的明朗,卻轉(zhuǎn)為下一刻的空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