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便是九月初九,重陽佳節(jié)。
屬于長輩的節(jié)日,在注重孝道的國公府,過得幾乎比春節(jié)還要熱鬧。
此前的種種準(zhǔn)備自然不在話下,到了正日子的這一天,老太太屋子里自然是要熱熱鬧鬧地擺起家宴來的。
可巧明日又是老太太的壽辰,雖說不是整壽,但因了這個節(jié)日的緣故,便想從簡也是不成的。
往年這個時候,柳清竹只有坐在角落里喝茶吃點心的份,可是今年卻不同。
她接過府中的掌家大權(quán)才幾天,府中上下都在等著看她的熱鬧,憐惜者有之,冷眼旁觀者甚至興風(fēng)作浪者自也不乏其人,誰叫她年輕難服眾呢?
萬幸的是,這幾日大太太并沒有再刻意刁難,不知是不是那五千兩銀子起了作用。
府中的管家娘子們都是大太太一力拉扯上來的,如今忽然歸了柳清竹管,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服氣的。雖說不敢當(dāng)面頂撞,但偷懶懈怠難免有之,柳清竹便只好時時警惕,細(xì)算起來竟已有好幾夜不得安眠了。
好容易抽了個空閑,柳清竹一屁股坐在靠角落的一張椅子上,整個人便已癱軟了下來,恨不能就地睡下才好。
偏有人不識趣地湊上來,捧著酒盞笑得一臉和善:“今日這場面,竟是半點也不比往年遜色,其心思之巧甚至猶有過之,真真是讓我們這些老人家喜出望外!侄媳婦年紀(jì)輕輕,竟有這般能耐,難怪老太太慧眼識珠,選了你做這國公府的當(dāng)家人!”
柳清竹只得咬著牙站起身來,在累僵了的臉上堆起虛偽的笑容:“二嬸子謬贊了!侄媳方才正在盤算,今日這席上大到戲臺燈火、小到酒水杯盤,竟無一處是齊備的,待會兒宴席散了,還不知如何向長輩們交代呢!”
有女人的地方,從來就少不了是非。柳清竹打眼一瞧,果見大太太和三太太已經(jīng)往這邊看了過來,甚至老太太也在跟素心低聲耳語,顯然是注意到了這個角落里的情形。
二太太又笑道:“有功勞就是有功勞,何必過謙?不是二嬸子多嘴,這府中除了老太太,還真沒有人能把這樣一場家宴辦得熱鬧體面又不出差錯的。侄媳婦將來做這一府的女主人,必定是游刃有余的了!”
老太太在上面招了招手,柳清竹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。路過大太太身旁時,毫不意外地看到她鐵青的臉色,柳清竹不禁在心底叫了聲苦。
老太太拍了拍身旁的一只錦凳叫她坐下,笑道:“你二嬸子的話雖有溢美之嫌,大致卻也是不錯的。我前幾日匆忙將差事交給了你,事后才想起這重陽節(jié)正是個大忙日子,把我后悔得了不得。你身子尚未好全,我又不肯體恤,若真累壞了你,你家少爺定要來罵我是個老糊涂了!”
柳清竹不等坐穩(wěn),又忙站起身笑道:“孫媳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,糊里糊涂地就接下了這個天大的擔(dān)子,事后想起才覺得實在太冒險了些,生怕辦得不好,傷了咱們國公府的體面……幸好太太先前已經(jīng)將事情籌辦得差不多了,管家娘子們也都肯盡心盡力。從宴請賓客到延請戲班,從菜式花樣到丫頭們的分工,無一不細(xì)致妥帖,孫媳什么都不用做,倒撿了一樁現(xiàn)成的大功勞在這里!”
大太太的臉色緩和起來,唇角緩緩露出一絲笑影。柳清竹見狀暗暗松了一口氣,又忙看老太太的臉色。
只見老太太似乎頗為欣慰似的,輕輕點了點頭,笑道:“你也不必過謙,這幾日你院子里的事,我都有耳聞,誰的功誰的過,我可并不糊涂!”
大太太的臉上又僵硬起來,柳清竹看到二太太湊到她身旁說了些什么,大太太忽然向這邊看了一眼,那目光讓她忍不住渾身一凜,仿佛寒毛都一根根直豎了起來。
老太太渾然不覺,微笑著拍拍柳清竹的肩膀令她坐下,又笑道:“你少爺收的丫頭是哪一個?也不帶過來叫我看看!”
柳清竹忙將身后的鵲兒拖了出來,笑道:“就是這個了。鵲兒是孫媳的患難姐妹,我看她為人勤謹(jǐn)本分,不是個挑弄是非的,少爺也對她頗有嘉許,老太太看著可還成嗎?”
“你都這樣夸了,我能說不成嗎?”老太太笑了笑,從腕上褪下一個碧綠通透的鐲子來給鵲兒戴上,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鵲兒慌忙跪下致謝,老太太正色道:“你少爺你奶奶看得起你,那是你得福分,也是嘉許你素日小心謹(jǐn)慎的好處。你只要記著自己的本分,將來自會有好結(jié)果;若是你癡心妄想,惦記著些不該屬于你的東西,我第一個不饒你!”
“老太太放心,鵲兒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奶奶,不敢有絲毫逾矩!”鵲兒跪伏在地上連連叩首。
柳清竹待老太太點頭,忙俯身拉她起來,笑道:“旁人求老太太一句提點都求不來,你今日的面子可不??!”
鵲兒低眉順眼地道:“奴婢永遠(yuǎn)記著老太太的恩典。”
正說著話,茗兒忽然笑著走進來稟道:“大老爺、二老爺帶著幾位爺來向老太太請安拜壽了!”
柳清竹慌忙站起,側(cè)身侍立在老太太身后,三位太太也款款站起身來。
原本便十分擁擠的屋子里,忽然涌進了十來個人,頓時顯得越發(fā)窄仄起來。柳清竹向身旁揮了揮手,幾個侍酒的丫頭立刻會意,忙將廳堂正中的幾張椅子搬開,空出一塊地方來。
大老爺今日穿了一身朝服,顯得格外威嚴(yán)端正,胸前幾縷白髯,又平添了幾分高貴端方的氣勢。相比之下穿著一身青布長袍跟隨在側(cè)的二老爺就平凡得多,乍看上去,不像富貴人家的老爺,倒像是鄉(xiāng)間書齋里的先生。
后方跟隨著的,自然是三家子的少爺們。蕭潛緊跟在大老爺?shù)纳砗?,身著一等侍衛(wèi)服色,臉上卻帶著與嚴(yán)肅的服飾極不相稱的溫和微笑,明明是矛盾的組合,在他的身上卻又似乎相得益彰,越發(fā)顯得風(fēng)神如玉,連老太太見了都不禁暗暗點頭。
柳清竹忽然聽到一聲輕笑,細(xì)看之下才發(fā)覺是站在蕭潛身旁的蕭津在朝丫頭們藏身的角落里擠眉弄眼,先前正不知是哪個丫頭沒忍住笑出了聲。三太太的獨子蕭澈皺了皺眉頭,露出了十分不以為然的神色。
蕭潛忽然向這邊使了個眼色,柳清竹不敢多看,忙跟著大太太她們起身走到爺們身后,隨著大老爺一起行下禮去。
只聽大老爺?shù)穆曇衾世实氐溃?ldquo;兒子偕同闔府上下主仆眾人,同賀重陽之喜,兼祝母親千秋,愿母親身體康健,澤被子孫。”
除了老太太和她身后侍立的幾個丫頭仆婦,此時的堂中數(shù)十口人同時跪伏在地,柳清竹便是不能抬頭,也可以猜得到這是怎樣的一副情景。
大貴之家,繁文縟節(jié)必多,可在這些看似恭謹(jǐn)?shù)亩Y節(jié)之下,真心希望老太太身體康健長命百歲的能有幾人呢?
一切都是做戲罷了。臺上是戲,臺下也是戲。
老太太的聲音清清淡淡,聽不出悲喜:“都起來吧。你們各安本分,主外的不負(fù)皇恩不負(fù)黎民、主內(nèi)的不爭閑氣不惹是非,便是我這老婆子天大的福分了!”
“兒等謹(jǐn)記母親教誨。”大老爺磕了個頭,率先站了起來,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聲響起一片,過得片時眾人已悉數(shù)站起,丫頭重新安好椅子,爺們含笑退入外堂,女眷們重新落座,一切仍是其樂融融的模樣。
忽聽老太太笑道:“孩子們都忙,等閑也見不到面,竟不覺他們已長得這么大。適才我看到津兒和澈兒兩個,竟已跟潛兒差不多高了,算算年紀(jì),也該議親了吧?”
二太太慌忙起身笑道:“津兒今年已經(jīng)十九歲,打從前年起,老爺就叫媳婦留意各家的姑娘們,只是緣分不到,至今尚未定下來。澈兒再過個年也有十七了,不知弟妹可有打算沒有?”
三太太訥訥地訕笑一下,低了頭沒有回答。
大太太忙笑道:“前一陣子聽人說澈兒讀書十分用功,想是三弟妹教導(dǎo)有方。只是這用功也不要太過了才行。我怎么仿佛聽見有人說澈兒曾發(fā)下宏愿,功名未就便不成家呢?在咱們這樣人家,這可是萬萬使不得的!”
三太太忙道:“想是訛傳,澈兒不敢說這樣混話的。”
大太太的臉?biāo)查g漲成了豬肝色。
老太太沉吟道:“沒說過最好,三兒走得早,澈兒已是三房里的一根獨苗,他若把功名看得比成家要緊,讓三兒在泉下如何安心?”
三太太忙跪下道:“老太太息怒,媳婦回去定會說他。”
老太太緩緩搖了搖頭,嘆道:“你也太小心了,我不過白說一句,你又要下跪磕頭的……既這樣,少不得我多替他弟兄留心就是了。澈兒為人端方,我倒不怕的;反倒是津兒……他已經(jīng)十九了,還要拖到什么時候?我看不是緣分未到,是他自己挑花了眼吧?世家子弟四處留情者有之,我只裝著看不見,但不知他打算蹉跎到何年月?”